黃致陽一直都在處理具有抵抗社會壓迫能量的少數群體的主題,我認為,他也似乎希望這個群體能 夠從少數變成多數的可能性,例如在《拜根黨》的這個作品命名中所呈現的。從另一方面,他似乎也希 望思考一種更具彈性、能夠面對不同社會情境的新群體。這在最近幾年的創作中明顯成為核心。
在2004年至2007年四年間,黃致陽制作了幾十幅的標題為《千靈顯》的系列作品。這個系列又可 為四類,分別為列陣、水光、山靈、游聚。首先黃致陽制作了一個非常曖昧的符號,它像是一個穿 了西裝的人,不過因為頭太尖,既像又不像。它當然也很像是竹筍的東西,一種從土中長出來并且 會有各種變化的東西。它當然也像是松樹之類的相當規則的樹木,它當然也像是山頂上梢有分岔的 山峰,也許也像具有傷害能力的刀尖,或是上端稍有分岔的火焰。那是貌似同一,卻能夠在不同的 群體社會情境及脈絡中成為成就各種巨大變異能量的個體。這里個體與群體是不能分開來討論的。 這里就是我之前所提到的一種更加深化的一個對于創作原型符號的思考。
這些奇怪的原型符號自然可以像是軍隊一樣被排列,絕對服從命令,成為最兇狠最有效的戰爭機器。
能夠表現穿越多重人群空間疆界的特殊經驗。這完全不同于在 1992 年的《 形產房》中一群抗議者的強烈壓迫感。這種極為罕見的多重穿透感到了2008年至2013年《密視》,終于有了繪畫版的表現,不 過它更接近在熱鬧的都市大街上和其他匆忙的形形色色的路人一起快速行走以及相互交錯,偶而還會 碰到一些因某些活動而造成的群聚以及騷動或是民俗節慶的狀態的經驗。這種經驗不是從外邊冷眼旁 觀,是作為第一人稱在內部親身體驗的狀態,這在《Tides Sky》這個小型的祭壇中,有極為清晰的呈現。
此時個體性是完全消失的,他只服從于集體的權力意志。這些原型符號可以呈現為如山的靈氣的元 素,一切都在虛無縹緲之中,只能隱約區分出山的層次。這個時候人成為無為的、無差異的個體而 與自然世界融為一體。這些奇怪的原型符號也能呈現天光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這又是另一種形質 消失。但是不管是呈現為山靈或是水光,都能夠從幾乎靜止變化到生動或近乎騷動的狀態。
最妙的是2004年至2007年的《游聚》部分的表現,其中就呈現了各種形態的運動,或像是極盡變 化的歌舞隊形,或像是非常嚴密的軍隊調度,或是像是毫無秩序的暴動民眾,或是有組織有戰術 的抗爭群眾,或是某種通靈儀式中調度各方各界鬼神、生靈的奇門陣勢。有些顯然是人的行為痕跡, 有些顯然是作為身體延伸部分的機器所留下的痕跡,有些也可能是其他的能量運動所留下的軌跡。
也許應該也透過一些參與式裝置來理解他的創作思維。2006 年創作《桃花園— 移動的山》這件 作品,這是能夠移動到任何公共空間,由許多用竹子所編成的山形座椅所構成的裝置作品。觀眾能 夠單人或是雙人悠閑地坐在上面或躺在上面。在這些椅子旁邊,又用細竹子編成一個稀松的網狀 結構。這是用來說明參與者能夠交流互動,也能夠各自獨立自由自在。這雙重的邏輯在 2011年《一 座竹山的自體內燃》作品中呈現得更清楚。
原來能夠各自爭取一片天空,并且能自由搖擺的竹子,被砍下來,編成椅子,并且連成一長串山形 的椅子,個體或小團體間的差異以及自由度在這里被限制。黃致陽在這一長串型的椅子旁邊,也使 用彎曲的竹子制作了一個相互交織充滿動感與速度的結構,好像這就是《一座竹山的自體內燃》的 內燃的那個部分。相對于安定的一整塊,這個充滿爆炸性動感的竹網子,正是多元差異并置,并且 能夠產生撞擊或是交流對話的狀態,當然這也可以是不可控制的騷動、動蕩的狀態。
我認為 2006 年的《桃花園— 移動的山》以及 2011年的《一座竹山的自體內燃》正是能夠聯結在 2004年至2007年《千靈顯》大型系列創作,與2006年至2007年的《北京生物》,特別是非常難 解的 2008 年至 2013 年的《密視》的過渡階段,或是一個思想輔助的工具。我認為也只能作為輔助 工具。黃致陽有關于新物種的身體形態,以及新物種的個體與群體關系以及運動方式等的創作理 念,似乎越來越難使用具體的物件來表現。話說回來,黃致陽畫在平面上面的造型、線條、運動, 就像往你身上沖過來的煙火、爆竹,往你身上抽過來的鞭子一樣給人很強烈的具體感以及身體感。 不過這至少要到2006年至2007年的《北京生物》才達到它的高峰。
六、不斷增生的新物種與多重時空能量網絡的神經地景 (一)2006年至2007年的《北京生物》
2006年至2007年的《 北京生物 》 是從黃致陽早期1992年的《 形產房 》、《 花非花 》系列 , 動態植物滿藤版畫系列,1996年的《 zoon》,以及2004年至2007年的《千靈顯》等所逐漸發展出來的 高階生物新品種。每次都有一些小跳躍,稍早還能看到之前實驗的明顯的痕跡,但發展到這里已 經是非常不一樣的生命狀態。和 1992 年那時全身帶刺的異形扭曲變形的抗議人群相比,這時的《北京生物》充滿了自信,更是能夠包容無限的符號的生命能量流動,并還能無止盡地將其能量散播到各處,同時他也是能夠享受浪漫生活的都會人。
剛開始,像是一只一只在脊椎上端及四周長滿了類似鳳凰羽毛的單腳奇怪生物。這些像羽毛一樣的 器官不光是會長大,器官中間的圖案會逐漸變化,并且從那里自行分裂出許多更小像羽毛一樣的器 官。原來這些像羽毛一樣的東西不過是一些具有各種可能性的種子或苞子,當它長得更大,將會脫 離母體,并且長大變成類似《花非花》那種具有強大能量且具攻擊性的奇怪生物,只不過遠比那時代的《 花非花 》更加復雜 、 更加具有能量 , 以及更加艷麗 。 當這些新品種的《 花非花 》長大 , 并且它們的枝葉、花朵,特別是長刺的蔓藤都交織在一起搖擺、舞動的時候,那種駭人的情景已經很難 用確定的語言來加以描述。
這里只能夠提出一些立即會閃過的活動意象,例如 :帶刺的薔薇藤蔓、黑色優雅性感的蕾絲、社 交圈名女人搔首弄姿的習慣招式、與優雅古典帶植物裝飾融合在一起的鐵絲網、帶有刀片倒鉤的 蛇龍鐵絲網、用基因工程改造具捕食性的新品種植物、由各種新材料及生化科技所制造的人工新 品種花草。它們會快速攀爬成長快速創造出不同的疆界邊緣。它們既能快速串聯也能快速地分隔。 它們像煙火,在不同的中心同時噴射。它們像同時不斷蔓延的藤蔓,上面長滿了新芽、新花,并且 花粉花蜜到處噴射,同時又有到處飛舞來采花粉花蜜的蝴蝶與蜜蜂。經常蝴蝶及蜜蜂會和花合而 為一,會與旋轉爬升的藤蔓合而為一,然后乘著帶刺蔓藤的成長之勢、乘著蜜蜂蝴蝶的瘋狂飛舞, 稍作掙扎及能脫離母株,隨風擴散到都市中充滿著漩渦的空氣之中。
那是由聯結變形生長分蜂房脫離,再繼續聯結變形生長分蜂房脫離的過程。這里面類似鳳凰羽毛 的那個奇怪的種子或是孢子,是非常關鍵的,因為它使得各種當代的變形語匯,都還保留了非常豐厚包括了古文明智慧與習性的“ 中國性 ”。我對北京的理解不多 , 不足以判斷黃致陽創作出來的《北京生物》與當下北京人的特質之間的關系,但是《北京生物》所傳達的內涵是非常清晰與強烈的。前面已經稍微提過,這些《北京生物》散發非常強的具體能量以及身體魅力,那是一具正在發狂發 臊的身體,無處不在發狂發 的身體,就像往你身上沖過來的煙火爆竹、往你身上抽過來的鞭子, 或是往你身上飄過來的香水芬芳,往你身上靠過來的投懷送抱。
(二)2008 年至 2013 年的《密視》
從2006年至2007年的《北京生物》后期的作品,再到2008年至2013年的《密視》就顯得順暢以 及重新生活化了。《密視》開始使用顏色,使用各種明亮卻是介于中國民俗與現代時尚、現代都會 的色彩。《密視》更強調空間的層次,多到無法計算的程度。雖然層次多且復雜,但總是盡可能維 持到每一層,或更精確地說每一個不同的疆界都盡可能地保持清晰以及不同。《密視》更強調這里 的視點是從每一個疆界內部并且貼身地往旁邊的另一個,或另外好幾個疆界看,也就是說我們既在 內部也在外部,每一個位置都很真實、很貼近。這種層層疊疊的多疆界的并置與穿透的實際結構, 可以在2004年至 2007年的《 千靈顯 》系列中的《 游聚 》中 , 獲得足夠清晰的圖解 。
猛一看這些五顏六色的作品,很像波洛克的潑灑式的行動抽象繪畫,但是里面有非常精細以及確 定的細節,就像我們在之前的《北京生物》中所領教過的。但是透過高度的控制性,黃致陽能夠賦 予其中的奇特行為以及復雜的關系一些精準的意義。除了之前我們在《北京生物》中所看到的交織 的奇怪植物動物混種的生物之外,在《密視》之中,我們感受更多大都會的經驗。雖然沒有直接呈 現人群,我們知道那里因為某個事件而聚集了騷動的人群 ;雖然沒有直接呈現建筑,但是我們知 道某些活動好像發生在大百貨公司的大廳中,或是不同的公司之間;雖然沒有直接呈現汽車、地鐵,但是我們知道有一些快速的物體,在人群中穿梭,切割了人群。盡管有各種的切割,但網絡線正在 進行忙碌聯結。這里各種關系正在進行,里面的變身主體善于交際應酬,也可能翻臉不認人,也可能只是隨時轉變身份。
這里面呈現的根本不是物件、設施,也不是人,而是新的人類在快速運動以及快速復雜關系之中, 所產生以及所留下來的一些能量的殘像。這里從來沒有單一的行為,總是好幾組行為同時進行。這 些正是當我們認真面對大都會所會察覺的現象。《密視》系列顯然碰觸到了這樣一個基本現象。但 是黃致陽的這種城市經驗和那種快速的、表面的城市視覺經驗是極端不同的。這是一個具有豐富 親身社會觀察、社會比較,甚至是社會運動經驗的藝術家的微觀以及宏觀的巨型城市經驗,甚至 他還召喚了古老皇城歷代的各種歷史幽靈,歡場風花雪月,以及已經模糊的刀光血影、拒馬、鐵絲網,讓它們與新的更加全球化的經驗牢牢編織在一起。這也像是在一個巨人身體器官內部的旅行, 充滿了內臟的黏膜的質感,所有一切都在這個巨大的超現實變形器官中攪拌。會用“神經地景”這四個字來理解黃致陽的《 北京生物 》 以及《 密視 》, 那是因為靠近他 的作品時 , 會有各種的似乎具有觸覺真實性的能量直接觸到、電到我們的神經,但又說不出那確實是什么。
小結:
黃致陽算是一個臺灣視覺藝術圈的異類,從一開始,他所關心的文化問題的深度、廣度,表現的規 模以及持續的耐力等,在一個習慣快速的臺灣,很難再找到類似的例子,即使在中國大陸也不會太多。 最近正在臺北市立美術館中舉辦回顧展的徐冰,正是這一方面的頂尖例子。黃致陽之前也提到這個問題,我認為最大的共同處在于他們在系統地處理最古老的以及最新的思維之間的過渡。
黃致陽,他從親身經歷的包含的巨大社會變革的集體經驗、從跨文化交遇所造成的巨大文化沖擊、從古老的非常龐大且博大精深的文化歷史中尋找營養,以及從中尋找可能突破的位置,或是能夠引發共鳴的提問,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往前推進,并且也一次又一次地去修改和深化之前的多少憑 著直覺所達到的境界。
在一個古老的國度中尋找新新人類、新新社群,或新新群體關系。藝術不光是在尋找以及創造新 的語言,更是在尋找以及創造新的人種,因為只有透過藝術語言,才能讓新新人類的存在方式可感、 可思。這是一個巨大的課題,我們看著他一步一腳印,已經有相當驚人的創作累積與讓人深思的洞 視。我們期待他的另一個系列對先前所作作品的另一個視角的位移、補充、修正。他是一位具有全 視角野心的藝術家,并且即使在采取宏觀角度時,也隨時要回到能夠立即產生共鳴的親身體驗。
實際上他也是一位運動型的藝術家,從參與“小草運動”的時代就已經是了,他希望動員新的人類。 這一次他希望動員的新新人類,能動能靜,能改變社會,也懂得生活時尚。他是一個可以持續觀察, 經常會給人驚喜的藝術家。
黃海鳴 2014 年寫于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