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8號,我與韋嘉前往位于東京清澄白河的小山登美夫畫廊。十月初的天氣,隱約入秋,清澄白河的地名,彷佛有一種呼應季節的寧靜。
2008年秋冬之際,韋嘉確定了一年后在東京的第一次個展。確定的同時,有著躍躍欲試的心情,畢竟小山登美夫畫廊是經營亞洲當代藝術里最有成績的少數幾家畫廊之一。然而,也同樣面對了當時突如其來的金融風暴,風暴的影響之大,確實隱約讓人不安。另外,韋嘉對于畫作創作的風格,也有新的想法與感受,這當然直接的反應在他對畫面的表達方式與表現題材的內容上。要用什么樣的藝術語言呈現在東京的個展上,是當時大家熟悉的韋嘉一貫的風貌(這或許也是小山期待看到的風貌),還是韋嘉更忠于自己所愿意表現出來的面貌,也是一個內心里反復推敲的過程。
我們回首過去談論所謂中國「七零后」藝術家,在中國當代藝術發展得最沸沸揚揚的時候,像是看到一個似乎隱約發光的新氣象罷。在眾多描述以「中國」圖像或中國社會觀察為創作概念出發的藝術面貌里,在眾多西方學者談論中國當代藝術似乎對背后的「中國」社會政治脈絡更感興趣的同時,這一群最初經常被形容成「新銳」或者「青春殘酷」的藝術家,彷佛在既定成形的潮流中駛出了一條新的航向。然而,最初談論「七零后」藝術家的討論里,最常看到的字眼,包括「個人的」「講述個人的情感」,「青春化的自我表態」與「自我表現」,都彷佛脫離不了「青春」的范疇。以「青春」為出發點,談論一種彷佛與社會脫節,全然沉醉于自我情緒發泄的圓圈之中。這樣的解讀也可以是,青春成為一種新的情調,無關旁人,無關大環境的發展,藝術家就依照一種生活里的情趣發展。
然而誰都曾經青春過。我想「七零后」藝術家對于藝術主題手法的表述,或許更像是一種對于藝術價值觀的選擇,一種對于生命價值觀的描繪。韋嘉最初期從版畫轉成油畫的藝術創作里(特別是04年05年的油畫創作),所描述的一種情感狀態,我想并非與時代脫節,而是一種對于中國社會迅速發展的一種冷眼觀察之后,對于自身生命狀態的一種響應,有一種無所適從的荒漠感,也同時在思索生命的狀態是什么。畫作里,人物往往占據畫面的一小部份,在飄蕩空虛的時空里尋找自己的身影。也或者人物的比例特別大,從漠然的眼神里隱約透露對于生命或者世界的價值的評斷。
再看到其他「七零后」藝術家當時的創作,都有一種共通點,即:與其強調一種「青春」的本質,不如說是一種正在經歷青春生命的過程中,對于生命的觀察以及人生信仰狀態的描繪罷。
朱其在為韋嘉第一本畫冊〈野蠻春天〉所寫的文字《一切正在虛空化》里,對于韋嘉初成形的繪畫風格,提出了觀察。他在文章的開頭即說,「韋嘉的繪畫具有一種既虛空又詩意的視覺圖像,這也可以看作一種70后繪畫自我狀況的反應,即畫面上的一切正在虛空化。」并在文章的最后說道,「韋嘉的繪畫主題在圖像上實際上開始尋求文人畫和禪意的幫助,通過使用日常性在圖像上的陌生化,進入到一個自我意義的圖像視覺,在圖像本質上,這實際上呈現為一種關于這一代人正在跨越的一個前進半部的狀況,他的一個腳已經離開了原地,但還沒有踩到前一塊地基,因此至少他的一半正在虛空化。」
朱其提到的「虛空」,像是一個對于青春生命創作的開端,也像是在敘述青春生命感受的觀察。由于青春,即使對生命的闡述,人生或社會的看法出現一種虛空的狀態,也常常有一種真摯與動人的情感,有一種清新的氣象在最初「七零后」的藝術創作語言中。青春里頭有騷動,有隱隱的不安,有時無助與彷徨,也同時可以存在著清澈的信仰與期待。甜美與苦澀,孤獨與享受,都可以同時并存。這樣真摯的情感,像是一個生命體的發端,里面講述的情感,或許是許多觀眾曾經共同經歷過的感觸,也容易引起共鳴。
然而,青春不是一個永恒的狀態。青春可能更像一個發起的種子,從敏銳的觀察、感觸、抒發開始,漸漸的也應該要隨著生命的成長,而在青春的基石上開始建立與發展出更深刻的體系與說法,展開藝術創作更進一步的厚度出來。否則青春也可能形成另一種危險,「虛空」的狀態如果沒有繼續闡釋,也就停留為一種隱約的情調,而不成為一種道理。
我所認識的韋嘉是一個比較努力的藝術家。一方面有對于生命的敏感度,對于周遭世界敏銳的觀察力,以及對于人情世故對于生命的細膩的體會,一方面努力嘗試精進自己的藝術上的境界。我曾經在韋嘉的工作室看完韋嘉的作品后,有了一些感慨。我想,發展成一個能「成為一個道理」的畫家,一是傳達出想要傳達的思想概念(而且是真切的,能感動人心的思想概念),一是如何用畫筆把這種思想概念在畫布上創作出來。
我曾經看過韋嘉很苦惱的時候。在最多人喜歡他早期帶有少年輕愁的微微苦澀微微甜美的時候,他并不自我催眠與陶醉。他非常執著的努力創造出更深的,更具有表現力的藝術,能夠演變成一種人生的或者生命的有層次的思想哲學觀,卻也還保有心靈里最本質的個性與初衷。每個人都很喜歡韋嘉作品里有著清澈大眼睛男孩,但是我想今天的韋嘉的作品,可能在這樣清澈的眼睛背后,隱藏更多生命里或者輕或者重的故事。
2007-2008年,韋嘉的創作漸漸有了新的輪廓。2008年底,韋嘉完成了一張名為《照亮夜色無垠VII》的作品。畫面完全沒有韋嘉為人熟悉的人物造型,色彩使用許多近于墨色的烏黑。畫面上方一個搖曳的水晶燈,幽幽著似明似滅的光,畫面底下一片枯寂的林地,樹木皆被砍伐剩下又安靜又蕭寂的樹根。華貴的水晶燈與枯木成為對比,然而水晶燈本身正在滴漏淌,也彷佛生命在時間與空間的漂蕩之中消逝了一些什么。作品不只描述一剎那的浮光掠影的輕愁或淺樂的情感,有了往下扎入更深的思緒。然而,在這樣看似沉重的主題里,韋嘉卻又表現出不只一種的情緒。宣泄流淌的水晶燈與干柴枯木的林野,卻也同時有一種寧靜又溫柔的筆觸,可以是人生的荒境,也可以是遺忘在時間與空間里,每個人心中私密的一塊不為人知的深院。竟然也在這里,尋求了自己對自己的安撫的慰藉。
常常談到,韋嘉的作品有一種近乎「文學性」的特質。所謂的文學性,并不是以畫面去闡述文學里所描述的故事或者片段,而是將所觀察的,所構思的,內心里所要表現的,以一種層層相遞的表現詮釋。作品里并不是斬釘截鐵一目了然的對與錯,善與惡,而有更多含蓄的隱喻的層次,向后推展出一個更深遠的方向與滋味。宣泄的水晶燈與枯殘的暗夜的荒野,也可以彷佛一張試紙,隨著不同的觀者轉變出不同的內在的顏色。 韋嘉這次為小山登美夫畫廊展覽的作品,大約完成于2008年底至2009年9月,是在較長的一段沉淀與藝術的探索之后,安安靜靜的畫出的作品。有一些過去消失了一陣子的筆觸又出現了,有一些情感升華了,卻也有一些隱藏在影子背后的生命狀態,更誠實的面對了。在作品《飛行忌III》里,少年穿著羽毛編織而成的袍子,華美又燦爛的羽毛,能帶領我們飛翔到遠方嗎?身旁的彩虹般的光蘊,就像是在身旁般絢麗,卻也可能是遙遠的幻影。人們總是精心規劃著生命里的每一個步驟,然而在時間的洪流里,我們又總是與預期的概念相互蹉跎。特別注意羽毛衣底下的男孩,他瘦長的赤裸的雙腿,帶著驚恐的表情。表情甚至是戲劇性的,讓我想到Caravaggio (1571 ~ 1610)筆下的臉孔。赤裸的男孩,沒有了羽毛,又能飛往何方?我想,這穿著羽毛袍子的男孩與赤裸的男孩,可能更像是一體的兩面罷。這帶領著飛翔的羽毛衣袍,到底是輕盈,還是生命里的一種沉重呢。
在作品《遠在淺野煙林I》里,遠方的森林里的道路,在陰郁的樹木之中,像是開出了一條小徑,然而小徑也還是看不到盡頭,很可能還是迷失了方向,沒有出路。而躺在樹林前的男子,身影里彷佛有一種輕松的表情,而他又看到了眼前的走向嗎?
作品《遠在淺野煙林III》里,我們看到的老虎,其實是個在荒煙漫草里被遺忘的雕像,他的三只腿都在時間歲月里風化了,露出了石頭崩解成沙礫的痕跡了,只剩下后腳支撐著連結身體與地面。老虎背上伏著一個男孩,也是個雕像,緊緊抱著老虎的脖子,男孩下半身也風化了,只剩下手臂以上,與老虎緊緊相依相存。老虎張大了嘴,像是捍衛著與他相依相存的男孩,也像是捍衛著生命的尊嚴。我想起中國藝術家常玉(Sanyu,1901-1966)作品里,那些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的猛獸,在天地洪荒中如此孤獨,也還是捍衛著生命里僅存的尊嚴,直到最后。老虎,如此的威嚴,卻也總是如此的孤獨啊。
無論是老虎的雕像,穿著羽毛披風的男孩,遠處的陰郁的煙林,都像是舞臺上,或許是正在上演的,也或者是荒廢在一角許久許久的一幕幕。有時舞臺的投射燈照射在主角身上,有一種剎那間的存在感,有時則被遺忘,在灰飛煙滅里還是努力的保有一種姿態。
作品展覽的時候,許多外國朋友告訴我,他們在韋嘉的作品里,看到了彷佛希臘神話里的一些情節的聯想。那最終還是不能飛的羽毛的翅膀,像是伊卡魯斯(Icarus)的蠟做成的翅膀一樣,有一種生命的宿命。而風化中的老虎的石雕,也有了彷佛史詩般的悲壯。而我更感興趣的,是在作品的壯闊或情節的波濤之下,還是建立在真實人生的基礎上,底下總還是包容各種參差的可能。
在展覽開幕的前兩天,韋嘉結束了布展的工作,站立在小山登美夫畫廊外的天臺上。夕陽黃昏中,天空里有臺風剛過之后的清澈,藍與橘紅的交染,出現了天色即將暗沉下去之前的種種變化。曾經在中國當代最蓬勃發展的時候,以少年之姿嶄露頭角的「七零后」藝術家,如今也同樣亦步亦趨,或進或退的,慢慢雕刻出一代人的可以更具體的面貌。少年新氣如果是個圓心,那么將來也勢必在拋轉出去與滯留不前之間,找出下一步與再下去的每一步的地基。 1975年出生的韋嘉,在外貌上還是青春美麗的。然而我想,在這批韋嘉新作里,彷佛看到了藝術家的生命,一方面回顧過往的青春,一方面望向不可知,卻又隱約可以感受到的,逼迫在眼前的未來。
我們的生命終將在時間的河流里崩解風化,而我們也就只有順著這條河流蜿蜒下去,走向他應走的路程罷。(文/谷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