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剛工作室
80年代——中魔
家庭:其實我的好多畫都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畫出來的
我十八歲獨立以后,好像跟家庭的關系就不是精神交流的關系,就是血緣的關系,正常血緣關系的一種家庭氛圍。
我和家里面的人從來不談藝術。因為我考美院,家里的人首先覺得很奇怪,然后他們對藝術沒有什么感覺,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知識,也沒太多興趣。所以,也就養成了我和家里面的人從來不談我在想什么,我喜歡什么,我在讀什么書,我在畫什么,很長時間他們都不了解。他們可能有時候也想了解我,但也不知道從何談起。所以久而久之,我也不會自己去跟他們講,我喜歡什么什么,像個瘋子一樣去講——不會。回到家里邊,談的都是跟家有關的事,或者在家里面聽他們談。
我在家里畫,我爸我媽有時候也看一眼,也不說什么就走。原來他們還不太愿意,因為會弄臟、弄亂。后來希望我留在家里面,就專門給我騰一個房間,叫我在家畫。我自己認為是我的代表作之一的那套《一周手記》,就是在我父母家畫的。那段時間不想見人,天天待在家里面畫畫,也很安靜。我媽有時候過來看一眼,然后就放心地回到他們房間里面去。我們家院子11點就關大門了,出去了就回不來。所以干脆在家慢慢畫,畫了好多東西。其實我的好多畫都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畫出來的,他們知道,但也不會問:你畫的這個是什么意思?
我好象沒有愿望希望他們理解我。年輕一點的時候,可能會談兩句,感覺他們也不太懂,也沒興趣,然后就算了。反正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完了該干嘛干嘛。我覺得這樣挺好,很單純。我覺得我已經習慣了,這就是我的生活,上完課,回到家就自己畫畫,畫我想畫的東西,完了就靠朋友之間互相鼓勵,所以,那會兒就寫信寫得多。寫信也是互相鼓勵的一個東西。像我和毛旭輝通信都是談的這種感覺性的東西比較多,談的過程中間自然就會有一些啟發,會有一些想象,也會有一種精神上互相的一種支撐。對藝術的判斷,對文化的把握,那會兒主要是靠讀書來把握這個東西。生活中很難有人來跟你講,你應該怎么畫,老師也不可能來指點你,前輩來看你的畫都沉默,不說話,你很尷尬的,何必呢,還不如自己畫畫。朋友之間(范圍很小),互相有一種支撐就可以了。偶爾有時候可能會從外地來一些人,看了以后覺得你畫得不錯,聽到幾句表揚,心里面就很高興。然后雜志上發表兩次,你就覺得很有成就感,就很知足了。到后來,慢慢的參加展覽多了,發表的多了,一種信心就建立起來了。到后來,跟畫廊發生關系了,畫廊選擇你以后,開始在外面做展覽,聽到一些反映,大家說你不錯,你可能會越來越自信。
旅行:我印象太深了,他們對死亡的態度太不一樣了。
我去過漢族人很少去的彝族人聚居地。有些地方是當地人帶我去的,比如我曾去過一個地方,得從縣城爬山才能到,我們下午五點鐘開始爬,爬到那里是晚上十點了。一進去嚇我一跳,整個村都在山坡上,沒有一塊平地。有一個大房間,房間里邊和外面是沒有什么區別的,都是泥。一進去那全是人,全坐在地上喝酒。他們把我安排到老人(專用)的那間,那里(桌上)肉多一點。坐下后,有人端來很大一盆肉,然后大家開始喝酒。他們說什么我也聽不懂,就是不斷的喝,喝一個通宵。喝著喝著我實在不行了,太困了,我就問干部睡覺怎么辦?他說你要睡覺呀?他手一指,我看那邊有一堆孩子,然后他把那堆孩子叫起來,我一看有一張床,我和另外那個干部就睡那個床,也沒被子,就算是最高的待遇。但一晚上沒法睡,臭死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原來我的頭旁邊有一大堆牛腸,臭死了。房子門口已經掛了一個血淋淋的牛頭,然后死去的人的尸體也在那個房間里邊,我還畫了速寫,那個速寫到現在還有保留。他們有很多儀式,那天晚上喝酒,喝到差不多親人開始排著隊去吻那個尸體,唱著歌,走一圈,可惜我沒有照相機,要不可以拍很多東西。完了第二天運走,還有很多需要跨的門檻,要放槍,一直把他送到村口,女的不能去,只能是男的去。我(相當于)是干部,就可以跟著一直走,走到山上,有人把柴火什么都堆好了,然后把尸體放上去火化。記得當時負責火化的老頭把火點上后輕松地對我說:“走,可以喝酒了!”
我看到喪葬的整個過程,尸體停了七天了,當時是那邊的雨季,溫度就二十度左右,因為在山里,不熱,天天下雨。我印象太深了,他們對死亡的態度太不一樣了。
白彝黑彝,太酷了,長得太好看了。一到那些縣城里邊,整個環境氣氛就變了,整個色調都是灰顏色,而他們黑乎乎的像烏鴉一樣的,穿的衣服他們叫茶爾瓦,類似一種氈子披在身上。他們坐在地上,露一個頭,遠看就像一個黑黑的大鳥,有兩個白點,是眼睛。頭上也裹著好多黑的布,有的有,有的沒有。然后大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是這樣,特別像動物,你走在街上看,感覺很恐怖,一棵樹都沒有。村里面全部是灰調子,以及一個一個黑色的身體,很壯觀。(他們保持)最原始的一種狀態,就是喜歡喝酒,什么也不干,我的酒量就是從那時練出來的。
掙扎:只要你看他留著長頭發,穿著牛仔褲,肯定是同類。
八十年代,有的人都忘了名字了,但只要互相都能識別對方(就行)。我在昆明的時候,有人說他是搞藝術的,也想來交朋友,只要你看他留著長頭發,穿著牛仔褲,肯定是同類。你要看他干干凈凈的,開口就說我在美協參加什么什么展,基本上不是同類,一般不會跟他交往。
那個時候當代藝術都是在掙扎,都是不同的方式去掙扎。
其實大家還是渴望成功,所以當時才會看重使館之類的非專業渠道。現在好多人罵那個,但你不想想當時那個特殊的歷史環境下面,像使館文化參贊、文化專員,包括一些藝術愛好者,他們來關心當代藝術、買一些當代藝術,雖然很便宜,但實際上對這幫搞當代藝術的人是很大的一個鼓舞。(讓)你覺得你的工作還是有意義的,你跟一個虛幻的國際是有關系的。
那什么是專業的一個渠道?其實大家也不懂,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八十年代,能賣一張畫就覺得是天大的好事。我記得我第一次賣(畫),是88年,有個日本的留學生,她很喜歡我的畫。在重慶,她來看。我后來想,她實際上是想幫助我,她看我生活太困難。她說我想買你兩張畫,我把所有作品給他看,讓她選。她猶豫了半天,不好意思。她也是一個年輕的留學生,也沒多少錢,愿意花一百兌換券。兌換券當時只有老外才有,相當于人民幣差不多兩百塊錢,而且可以到黑市上去賣。我一聽,可以,她就買了一張,一百塊錢兌換券。后來她又想想,說:“我再買一張,但我沒兌換券了,我給你人民幣行不行?”我說很好,她又給我兩百人民幣,買了我兩張畫。我一下覺得我發財了,我有了四百塊錢,我用這些錢去成都結了婚。
我在四川碰到的買我的畫的人很少,而且我覺得他們都是想幫助我,都是一些老外,花一百美元買你一張畫,其實他也沒錢,但對我們來講,一百美元可以生活三個月。當時,美元(對人民幣的兌換率)我記得是1:7,我的工資才一百多兩百塊錢,兩個人用基本上到月底就沒錢,都要靠借錢。賣一張畫,基本上可以過三個月,一下子心里很踏實。但是這種機會畢竟還是少。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后怕,當時怎么喜歡這樣的東西,我也可以畫一些寫實的、鄉土的,參加展覽呀、賣畫什么都有機會,偏偏就喜歡這種現代的東西,又不好賣,名聲又不好,跟所有人都關系弄不好。我覺得像中了魔一樣。
|